发表时间: 2025-06-08 21:50
2025年6月16日《闽东日报》茶道休闲栏目刊登
茶学里,白毫银针属白茶,别名 “银针白毫”“银针” 等,产自福建福鼎、政和等地,因单芽满披银白茸毛、形似银针得名。清代福鼎先用当地 “菜茶” 壮芽头制银针,后改用 “福鼎大白茶” 单芽,经萎凋、干燥、拣剔等工艺制成。
白毫银针于茶肆香阁中,向来被冠以"茶中美人"之雅号。此名号如春日薄雾般氤氲,弥漫于杯盏之间,仿佛那肥壮的芽尖裹着素银绒衣,便当真是位月下仙姝、款款佳人了。然而我每每凝视杯中,见那芽头肥壮饱满,白毫密披如银甲覆身,色泽银灰似霜刃初锻,满披白毫锋芒凛凛如霜刃出鞘的芽头,却总觉得此喻未免轻佻。这芽头挺立、锋芒暗藏的姿态,分明是位傲然不屈的铮铮铁汉、披甲执锐的沙场豪杰,哪里寻得半点女儿家的婉约柔肠?
那芽头肥壮饱满,如壮士之筋骨。观其形貌,何来弱柳扶风之态?分明是天地间一股子倔强山海精魄的凝结。茶农采撷时,指腹常感微微抗力,这芽头自枝头奋力挣脱时,似有铮铮之音隐约可闻。这般饱满挺立之姿,若强称为"美人",便如同将凛凛青松唤作娇花,将峭拔山岳呼作细浪,何其谬误!陆羽《茶经》早有明训:“上者生烂石”,此般苦寒之地,恰是刚健茶魄的熔炉。"烂石"沃壤,饱经风雨磨砺——白毫银针之茁壮,正是从福鼎那火山岩盘结、海雾蒸腾的粗砺之地汲取了雄浑底气,由内而外勃发着一股子不屈的阳刚。其肥硕芽头,并非脂粉堆砌,而是根脉深扎硬土、饱饮风霜后凝成的铜筋铁骨。
细察白毫银针满披银毫,亦非美人柔曼轻纱。那如甲胄森然密布的万千白毫,乃是芽尖御风霜、抵寒露而生就的天然戎装!日下观之,银光灼灼,森然如冷铁。这哪里是闺阁女儿身上薄如蝉翼的罗衣?分明是勇士出征前,于炉火中反复锤炼、精心打磨的贴身软甲。
历代茶家典籍中,从未以女子纱衣喻此毫光,反常见"银枪"、"雪刃"的凛冽之喻。明代许次纾在《茶疏》中慧眼如炬:"茶之精者,其芽如枪旗。"一个"枪"字,刺破千年迷障 —— 这披覆银毫的芽尖,正是待时而发的锐利锋芒,寒光内敛却杀伐之气暗藏。白毫是它历经霜雪的功勋,亦是它搏击尘世的战袍。大多数学者认为,浑身充满文艺气息的宋徽宗在《大观茶论》中所论述的 “白茶”,并非现代意义上的福鼎白茶。但他描述的“凌冰雪而独秀”的芽茶生长环境,字里行间,分明是芽茶孤峰劲松的峥嵘气象,绝非暖阁熏笼的柔媚情调。
入水品饮,更觉白毫银针气魄非凡。沸水倾注刹那,杯中景象顿生风云:肥硕芽头似自沉睡中惊起,根根倒竖,如林间长矛森然刺向水面。试问哪位"美人"有此惊涛骇浪的入阵之姿?轻啜一口,其味清鲜醇爽,然而这清鲜绝非寡淡,倒似深秋山林拂晓时,裹挟着松针冷露、岩石寒气的晨风,一股脑儿撞入喉间,凛冽之气直透胸臆。那浓郁毫香,更非温软脂粉气,倒像戍卒虬须间沾染的旷野山岚,带着刚烈,挟着沧桑的力道,澎湃奔涌而来。昔年苏轼言茶如佳人,然白毫银针入口,却让我恍见一位沉默的关西大汉,仰脖痛饮下整条黄河之水!福州鼓山灵崖有唐代石刻“茶烟透胆平生直”,七字如锤,凿透茶禅一味的真谛——这一盏凛冽,淬的是肝胆,炼的是脊梁。其气韵之雄浑,足可涤荡俗肠。
茶史钩沉,更见其风骨。白毫银针本色原是刚烈丈夫。美人喻体,不过后世文人一时附会风雅罢了。考诸典籍,白毫银针初现并非于闺阁绣户,倒曾以铮铮铁骨效力于边关烽燧之间。明代《福建通志》有零星记载,福鼎先民为抵御沿海苦湿瘴疠,常携此茶。其性微寒却能祛邪燥湿,军中誉为"瘴海银甲",非为赏其柔美,实是借其刚猛祛病除秽之力。白毫银针,终究是东南烟雨孕育的孤高豪杰。明人谢肇淛《五杂俎》称闽茶“其味凛冽,能除烦涤昏” —— “凛冽”二字,恰为此阳刚茶魄作注。茶中丈夫何须虚构的铠甲?它的锋芒,就在每一根饱含风霜的芽尖之上。
历代茶诗,亦暗藏对银针雄风的激赏。梅尧臣笔下"枪旗猎猎"之景,早已道破天机。那春日茶山之上,万千茶芽如林间挺立的枪戟,猎猎之势岂是柔媚可比?纵览茶诗,能得"枪旗"、"战甲"之喻者,舍白毫银针其谁!我忽忆起曾于故纸堆中瞥见一篇托名"吴铁崖"的《银针赋》,此公行文如刀,劈开千年迷障:"或谓其娟娟如处子,吾独见其岳岳若武夫。沸汤三激,银甲尽张,挺然森立,气慑凡姝!"此等文字,痛快淋漓,方道出银针埋没已久的真魂魄!倘若西湖龙井是西子湖上低吟浅唱的越女,白毫银针便是东海之滨横槊赋诗的豪杰。文人之笔,亦曾为这茶中丈夫留下慷慨的见证。
今日茶席再观银针,竟觉满座皆是须眉气象。茶博士手起壶落,银针入水,如猛士掷杯于鸿门宴前;众客屏息,静待披霜勇士在滚烫激流中搏击舒展筋骨……待到汤色渐成浅金,芽头根根倒竖如戟,杯中俨然一幅微缩的沙场点兵图!啜饮间,那股清冽豪气直冲天灵,顿时令人胸胆开张、萎靡尽扫,恨不能拍案长啸。环顾四周,竟见几位平日敷粉修眉的茶客,此刻亦不自觉地挺直了脊梁,此非脂粉美人之功,实乃山海雄魄之力。
壶中日月长,杯中乾坤大。千载误读终须破,白毫银针披一身凛冽银甲,自福鼎山海间昂然走来,击碎了千年"美人"的脂粉牢笼。其形肥硕如壮士之躯,其毫森然似猛将之铠,其味清冽若秋日霜锋,其骨刚健乃山海铸就 —— 这分明是茶林里傲立风霜的伟丈夫!
杯中茶烟袅袅,恍惚间,我仿佛看见无数披着银色铠甲的微小身影,正于滚烫激流中凛然列阵,无声诉说着一个被柔媚词藻掩埋了太久的真相:白毫银针,从来不是深闺里的画中人,它是旷野上的真豪杰。且看那茶汤澄澈处,倒映出的,何尝不是饮者胸中被唤醒的磊落与峥嵘?
且让我为这被误读千年的茶中“汉子",浮一大白!